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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3章 四十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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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3章 四十四

辰時,一名大腹便便的緋袍官員從戶部官衙出來,一路直行到端門北楹。

直房門開著,候在兩邊的內侍低聲行禮,他站了片刻,才提袍邁步進去。

有人比他早到,見他來,顫顫巍巍地拱手道:“傅大人。”

“謝大人。”傅禹成順手回禮,目光直接落在最裏的畫案後,“相爺這一大早地叫咱們來,是江南那邊有什麽消息了?”

秦毓章好整以暇地坐著,不急不緩地說:“都在這裏,看看便知。”

他面前的案上有兩本奏折和兩封書信,挨著一字排開。

“這……”傅禹成伸手想要拿最左邊的一封信,指尖碰到信封又縮了回來,謹慎地問:“都是誰送上來的?”

秦毓章從一封黃皮的折子開始,自左到右點過去,“忠義侯,賀今行,齊宗源,柳飛雁。你都可以看。”

“怎麽都有?”傅禹成嘴角一撇,遲疑著拿走了嬴淳懿的一封,“那我可就看了啊。”

秦毓章微微頷首,示意錢主簿將另一封折子遞去給謝延卿。後者依言取走賀今行那一封交給謝延卿,再過去支開內侍,將房門關上。

傅禹成一目十行,很快看完,握著折子怒道:“真是膽大包天!江南官府想幹什麽,洩洪這麽大的事也不遞折子上來問詢朝廷的意見,就自作主張還出了這麽大的差錯。”

“不過這是忠義侯的一面之詞,”他將折子放回原位,“還得再看看齊大人怎麽說。”

秦毓章不開口就是默許。

他打開齊宗源的信,這一回看得更快,看完又馬上拆了柳飛雁的信。不過幾息便猛地變了臉色,擡頭盯著前者,“相爺?”

秦相爺八風不動,聲音淡淡:“要得太狠,太貪心了。”

傅禹成把手裏幾張信紙捏在一起,也皺眉道:“整倉整倉的糧都靠柳氏轉運分銷,卻半成利都不分給柳氏,要錢也不是這麽要的。柳氏好歹也算是皇商,齊宗源這是把自己當什麽了?說起來也是個封疆之吏,怎麽能糊塗成這樣?”

“江南是天底下最繁華的地方,水土風物都養人得緊,齊大人做這幾年總督,應是深有體會。”錢主簿回轉來,走到畫案一側,向自己的頂頭上峰躬身說:“屬下還記得四年前,齊大人赴江南上任時,特意來向相爺辭行,在府外等了近三個時辰,成管家勸幾回都不肯走。然而自去歲以來,齊大人對京中似乎就不大在意了,今年入夏時的‘冰敬’更是遠不如年前遭了雪災的松江路。”

“謔,這是翅膀硬了啊!”傅禹成張大了嘴,一臉義憤起得恰到好處,“可姓齊的信裏還說要咱們把事情壓下去,那咱們壓還是不壓?”

“拿了好處就不想認人,出了事再回頭來求咱們相爺兜著,予取予求,天底下哪兒有這樣的好事?”錢主簿搖頭笑道,“傅大人,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?”

傅大人一僵,皮笑肉不笑地點頭:“錢大人說得極是。”

“這天底下最難做到的就是‘見好就收’四個字。”秦毓章把忠義侯遞上來的折子放到一邊,說:“所以本堂不要求所有人都懷抱錢財如無物,能拿的拿了,也沒什麽,但不該拿的絕對不能染指。”

傅禹成將信紙奉回,他接過來,在齊宗源的信上用朱筆從上斜下劃了一道,“既樂不思蜀,那就不用回來了。”

錢主簿將那兩張信紙取走,桌案上便只剩下柳飛雁的信。他看到信紙上朱紅連筆略有凝滯,便拉開了一旁架子上的暗格。

“這人在外頭久了,心確實容易野。”傅禹成卻出聲為姓齊的說話:“但齊宗源畢竟是相爺一手提拔上來的,這些年也為相爺做了不少事出了不少力,就這麽放棄未免太可惜了吧?我相信他肯定還是不敢違逆相爺的,多加敲打,未必不能調教回來。”

“相爺從不強用不趁手的物件。”錢主簿取了支新的軟毫來替換掉了舊的那支,似覺稀奇地道:“傅大人也不是平白會替人求情的人,今兒這是怎麽了?”

傅禹成心底暗罵一聲,硬著頭皮說:“忠義侯在江南處處掣肘,肯定是得了裴孟檀的授意,若真就這麽放棄齊宗源,那豈不是正如了他們的意?”

“誰給你的錯覺,本堂不能如意,裴大人就能如意?”秦毓章古井無波的臉上終於出現微微的波動,看了前者一眼,“盛環頌兩個時辰前進了宮,你們覺得陛下知不知道這些事,知道了又會怎麽想?”

他時常坐著,卻不常擡頭仰望,所有站在他面前的人都主動俯身垂頭去就他,但仍舊無法和他保持到同一條線上。

“什麽,陛下已經知道了?”傅禹成這一回實打實地吃了一驚,雙手大開撐到案上湊近了些,“盛環頌知道了多少?洩洪淹民的事不說,太……”

話說一半便沒了聲兒,他顧忌著還有個謝延卿在,咬牙半晌,才壓著聲音說:“那這樣一來,江南可不能起半點民怨啊。相爺,咱們該怎麽辦?”

秦毓章反問道:“傅大人覺得該怎麽辦?”

“不能讓忠義侯和沈亦德在江南攪和太久,這件事自然是越快結束越好。”傅禹成真遇到事了,腦筋轉得飛快,連珠炮似的說:“倒賣常平倉儲糧可以抖出來,洩洪淹民也可以抖出來,讓齊宗源把他自己做的孽都給背了,一切就都止於他。讓裴孟檀占一時上風,也無所謂,不牽扯咱們就行。”

“視錢財如糞土,難;見好就收,更是難上加難。”相爺換了筆,就得換墨,錢主簿取了方端硯出來,一邊磨墨一邊說:“齊大人未必肯吧。就算他肯,他底下一府二司四州連帶各色人等,也不可能讓他收手。”

傅禹成立刻直起身,唾沫飛濺:“肯與不肯,這些閑雜說了可不算!”

“傅大人既然明白,那就做得幹凈些。”秦毓章暫且為此事劃下句號,然後叫了一聲:“謝大人。”

在他們這邊議完一件事的時間裏,另一邊的謝延卿安安靜靜仔仔細細地看完了手裏的折子,聽到叫自己,便站起來。

錢主簿過去搭了一把手,扶他上前來。

“戶部這幾日東摳西擠,但勻出來的那點兒對江南災情來說就是杯水車薪,再多的也實在勻不出來了。”謝延卿站定,將那本奏折抱在懷裏,啞聲說:“加征一次緊急稅吧,主收漢中、江北、廣泉、松江四路。但這稅收上來,至少需要半個月的時間,發下去又得四五天。江南地方已經募集了夠買十天賑災糧的銀錢,中間還差個十天,再另外想辦法。”

“征緊急稅沒那麽容易,得陛下首肯才行。”秦毓章搖頭:“況且離征夏稅就只有一個月,民意不好處理,裴相爺那邊也未必讚同。”

“可江南沒錢又沒糧,雨停日出,再拖下去,災情就控制不住了。若是讓疫氣蔓延,哀鴻遍野,那江南勢必元氣大傷,未來四五年都難以恢覆。”謝延卿滿面憂色,沈吟片刻再道:“那就提前征收夏稅。”

秦毓章凝神道:“以此名目,倒是可以一試。稍後把折子帶進宮,向陛下說說吧。”

“等等,我說不對吧?”傅禹成卻“嘶”了聲,左右看看,“這樣的話,今年征來的稅給了江南,那國庫的窟窿還是填不了啊!太後的行宮怎麽辦?在建的水利河工怎麽辦?”

謝延卿掩面長嘆,“天災人禍,無可奈何。今年的國庫進賬,只能指望許大人了。”

“……那還得多久?”傅禹成跟著哀嘆一聲,右手握拳錘了一下左手掌心,“流年不利,真他娘的晦氣!”

提到許大人,秦毓章眉心微微一動,側頭問錢書醒,“許輕名近來可有消息傳回?”

後者答道:“最近的還是十天前的消息,許大人籌備著出海,啟程之期就在這兩日。”

“那就不好打亂他的計劃,罷了。”秦毓章提筆開始寫回信。

謝延卿見狀告退,傅禹成跟著走了幾步又回轉來,“相爺,還有一事,就是咱們兩家小輩的訂親宴,還辦不辦?秦公子這一跑,倒是落得輕松,可訂親宴沒了準新郎,那像個什麽樣……”

秦相爺筆觸一頓,冷聲道:“我秦毓章的兒子,還輪不到你來評判。訂親就按原定的日子辦,結親時,他自然會回來。”

傅禹成聞言一梗,神色變了幾回,見對方繼續寫信,只得自覺告退。

錢主簿送他出去,“結親結的是兩姓,傅大人家能換幾個小姐,咱們少爺自然也可以不出席訂親宴。傅大人別見怪。”

傅大人詭笑兩聲,甩袖走了。

錢書醒站在檐下,看著這人出了端門覆回。

同一時刻,一封蓋著雁子印的信從江南出發,越過丘陵、翻過高山,日夜不息。終於趕在船隊揚帆起航之前,到達浮山之東,空氣鹹濕的禺州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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